一
三月的一个夜晚，云南丽江一家精品客栈老板娘小寒决定回北京工作了 。
临行前 ，她给我打了一通电话 ，声音中透着浓浓的醉意，小寒说 ，麦琪 ，我明天早上6点的回京机票，但忍不住又和朋友去了一趟客栈旁边的酒吧 。
小寒的客栈距离古城四方街不远，繁华地带独取一片清幽 ，她说远远看见挂着闪亮塑料穗子的小窗 ，灯光温暖。“经历了这么多事，它（民宿）要关了 ，我想哭 ，心里真的好难受啊…… ”
她在电话里语无伦次地说着，我的记忆却闪回三年前的丽江之夜 。
在那个春天 ，我和家人逃到了珠海 ，又辗转来到了丽江、大理 。
到达丽江的第一个深夜，我们已无从判断哪里的餐馆还开着门 ，外卖也点不到 ，走进一家客栈，一张桌子上围满了十几个人 ，人人都已微醺。
我问 ，咱们这营业吗？
一个三十来岁的北京口音女人缓缓站起，看了看我怀里已经熟睡的孩子，说出让我差点跪谢的一句话“巧了 ，今天第一天试营业 ，一起吃吧。 ”
人生总有奇遇，这个女人就是小寒 ，围坐在桌子上的都是她的员工 ，后来聊天才知道，奔赴丽江开民宿前 ，她在北京某知名互联网大厂干着一份很体面的工作 ，还有不少共同相熟的朋友 。
除此之外，我记忆中的一个点是 ，那天的饭属实是有点难吃 ，但大家相聚甚欢，我们日后也一连在她的客栈住了十几天 ，成了不错的朋友 。
丽江古城遍布民宿院子/旅界实拍
小寒回京后 ，和我回顾上个月和员工们的告别晚餐，她称当时眼泪已经在自己眼睛里打转，想想自己从北京互联网大厂辞职后 ，寻找院子半年 ，断断续续装修一年，开业三年 ，辛辛苦苦四年半的收获就是欠了300万外债。
她面露愁容 ，“我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孩子啊 。”
说这话的时候，小寒拿出手机给我看她8岁女儿的照片 ，小女孩在游乐园的木马上笑得很灿烂 ，背景是洒满金色阳光的玉龙雪山 。
再谈到从丽江撤离的原因，小寒不愿多言 ，唯一反复提及的就是“真的太卷了 ”。
她说 ，2024年开始从春节到五一，再到暑期 、国庆 ，然后又到春节 ，每次都是盼着这一波后云南市场就回暖了，但失望之后还是失望，层层失望 ，今天的丽江早已不是当初想象中的样子……
“所以 ，清明还没到，大家已经按捺不住了 ，要抛院子了 。 ”
“麦琪 ，我也是这样 。”
二
丽江仅仅是中国民宿产业内卷的缩影。
近日，Fastdata极数一份统计报告显示 ，超10万家民宿在2024年成立 ，这一数字占据我国民宿总数四分之一，开业时间不超过3年的民宿占比高达近六成 。
值得一提的是 ，报告中 ，小寒这样的80后及90后女性是民宿老板主力军，她们在各种原因下入局国内民宿产业 ，有些伤痕累累还在奋战 ，有些已经筋疲力竭只求体面退出 。
Fastdata今年2月份的统计显示，中国民宿老板整体对民宿投资满意度较低，近6成民宿老板后悔投资民宿项目 ，只有3成老板表示“不后悔”。
后浪拍前浪 ，中国民宿结构年轻化背后正是这个只听新人笑，不见旧人哭行业的缩影 ，多少人欢喜涌入 ，就有多少人无奈出清 。
小寒对数据表示认可，她至今记得 ，去年小红书上一则古城中高端民宿 ，含泪降百万的视频 。
彼时，视频中出镜的民宿老板披露 ，这家店位于丽江古城核心地段 ，拥有15间房，属于中高端民宿 ，去年7月份就已经发布了转让信息 ，标价330万，后来只需230万。
小寒称这家民宿的老板她认识，当时看见他挥泪贱让 ，第一反应是丽江的天塌了 ，自己也该另寻出路了。
某种程度上，小寒承认自己是“抄底抄到山峰上 ”的那一批人 ，2021年左右起 ，丽江大量的院子被翻新，新民宿主们在民宿装修方面似乎达成某种默契 ，那就是做民宿一定要舍得砸钱 ，高端 、精品才是未来大势所趋 。
由于口罩期短暂告一段落，市场对国内高端旅游极其看好 ，虽然商铺和院子大幅度涨价了 ，但高涨的拿客栈成本依然难挡新入局者热情 。
很多年后，小寒还在懊恼当年的一意孤行 ，她狠心从北京离职 ，拿着大几百万资金入局抄底，只赌疫情后的民宿市场反弹。
一开始，她以为自己赌赢了 ，2022年暑期 ，丽江民宿市场回暖，甚至于当月客栈收益连续抵了几个月的亏损 ，这让她和很多民宿主觉得前景可期 。
我想了想说 ，还真是，咱们就是那个时候丽江、大理之间互相串门 ，但滴滴都被游客叫走了 ，每次来丽江都是你接我 。
她说，但后来丽江就进入了黑暗冰河期 ，你们大理还有过2023年春天《去有风的地方》那波热潮 ，我们丽江呢？好的时候也不过七八成满房，认识的所有民宿房东都是愁眉苦脸。
“直到2024年11月 ，预料之中的淡季又来了 ，紧接着12月更淡，2025年春节后，晚上过了九点 ，主街都几乎看不到几个人 ，真的绝望了…… ”
事到如今，小寒说她想明白了 ，做民宿是情怀使然 ，但终究得归结到生意本身，如果有钱有情怀 ，总还熬得住 ，但想把民宿作为一门养活自己的营生，就不一定是那么回事了 。
三
好女孩上天堂 ，坏女孩走四方 ，伊芙·泰勒的名言让小寒循规蹈矩的人生总想找到一个勇敢的出口 。
现在，她试过了 ，失败了 ，准备再次回归北京的牛马生活。
小寒说自己经常会想到童年，父亲为什么会把自己逼到一幅泸沽湖油画下疯狂练琴，还要给她听云南经典民歌 。
“我想这是那种叫做命运的东西 ，现在也是 。”
为了还债 ，小寒决定开始抖音直播。她说，直播还债虽是一条辛苦路 ，但总好过逃避 ，她想再搏一把，或许通过短视频的力量 ，能够为自己争取到一丝转机 。
小寒的直播内容多种多样 ，有时讲述自己在丽江开民宿的经历，有时分享育儿心得 ，最近又开始卖云南鲜花 ，收益还勉强说得过去，努力向大家描绘了一幅靠直播还清债务重新翻身的图景 。
小寒知道 ，这条路同样不会轻松 ，但她愿意尝试。她说，无论结果如何，至少自己努力过 ，无愧于心。
有一天午夜 ，她惊讶地发现，最近下单的竟然不少都来自丽江的老朋友们 ，他们早就是小寒直播间的粉丝了 ，有人给她私信，“看你走出来了真好 ，有机会也带带我 ” ，当年豪情壮志“闯出一片天 ”的丽江外来人们，在她的直播间里抱团取暖 。
丽江围城 ，更多的民宿老板还在试图给自己“解套” 。
一份2024年酒店 、民宿行业数据与趋势报告显示 ，去年，我国民宿平均入住率为33% ，创近5年新高 ，但是平均房价为502元/间夜，创近五年新低；而在平均收益上，2024年为165.8元 ，同样创近五年新低。
当国内民宿房东们选择“以价换量 ” ，结局往往与小寒同归殊途 。
小寒回忆离开丽江前的一次饭局上，饭桌上坐满了民宿负债人 ，这些老板们欠下了少则几百万多则上千万的债务 。
最多的一个湖南女生疫情三年拿下了4家院子 ，又在过去两年，陆续关闭到只剩1家勉强维持 ，而她个人 ，则背上了1600万元债务，成了限高人员 ，每天要被十几通催债电话和多起仲裁 、起诉反复折磨。
很多人都不知道接下来的人生怎么走 ，是小寒给了她们人生希望，哪怕她自己今天也在走一步看一步 。
春天的北京很干燥 ，离家数年 ，小寒有些不适应了，她总说自己就像尘埃一样悬浮在空气里，上岸是一件缥缈且遥远的东西 ，但为了女儿又只能坚持 。
偶尔 ，小寒也会在深夜想起曾祖母在世时经常说的那句话，“人的命运好比一根风筝线 ，一端在地上 ，另一端在天上。上天入地都逃不过这命的 。 ”
